《影像之書》:散文電影,另一種高達
- Chan Wei-Bing 陳薇敏
- 2019年5月6日
- 讀畢需時 5 分鐘
已更新:2019年5月19日
高達今年87歲了,電影迄今也只有123歲,這位法國新浪潮大師,看的電影比一般人都多。今年,高達用別人的電影,拍了一部自己的電影——《影像之書》,還獲得了坎城特別金棕櫚獎。
走過將近三分之二電影史的高達,仍然堅持創作,堅持給我們上了最入門的一課:「什麼是電影」?
散文電影初探
「散文電影」一詞,為近年來歐美對於克里斯 · 馬蓋、哈倫 · 法洛基、讓 - 呂克 · 高達等電影作者之作品所提出的討論。與東方所熟悉的「散文」有別,「散文電影」中的「散文」,並非前者、也不是英語的 ‘essay’,而是法文的 ‘essai’,意即:
嘗試:以特殊的結構嘗試建構出新意義
繁衍:介於感性與理性
經驗:散文經驗、書寫者經驗、觀看者經驗
散文電影作者,往往帶著一個問題意識前進,在電影的時間中,開展他自身對於這個提問的考究。它是一種電影的意識、也是電影作者的意識。在所有的電影時間裡,呈現出作者的思辨過程,或許到最後有答案、或許是提出更大的疑問。無論如何,散文電影旨在出發、在路上,而非抵達。
「我經過一段時間,才能用手指準確觸及被刺痛的那個點⋯⋯」-《物質與記憶》亨利 · 柏格森
基於這樣的特質,拍或不拍,都不是散文電影所重視的。拍什麼、怎麼拍,都在思考範圍外,唯一保留的,是:「為什麼要拍?」關於電影、關於觀看、關於攝影機,為什麼?

只需要給我一部剪接台
《影像之書》共有五個章節,如同一隻手的五根手指。其分別為重製、聖彼得堡的夜晚、These flowers between the rails, in the confused wind of the journeys、法的精神與La région centrale(中部地區)。第一章先從電影史切入,重製了許多分別來源於劇情或紀錄的影像,提問戰爭與資本主義體制。直到第五章的「中部地區」,探問正義、他者:我們所看見的阿拉伯形象、神秘的中東色彩,究竟是被建構的、還是自我認知下產生的?
電影一開始,我們即看到了一雙正在剪接台上工作的手。其實不需要攝影機,我們一樣能拍電影。 「電影即剪接」,這是無論怎樣的創作類型、創作方法都不會否認的一項事實。而還有一句話,叫做:「影像的力量來自過去。」
電影的兩種身份,在於物理本質上,第一,從靜止到運動;第二,從物質形態到知覺現象。每一次放映,都是對影像幽靈的召喚。然而,如同經典的蒙太奇理論:1+1=3,電影是句子式的組合結構,是一加一大於二。影像的符號,其實產生於剪接,而不是拍攝。
然而高達卻在此時、也就是《影像之書》之際,提出了「X+3=1」,也就是為了得到真正的那幅影像,我們必定得先削去另外兩幅。撇開對敘事的依賴,高達將影像的符號縮減為一個單位,也就是可見的單個畫面:槍與照相機,戰爭與戰地記者之間的悖論關係。
「沒什麼比文本更適合放入書中。要是把現實放入書中呢?要是把現實放入現實中呢?」- 讓 - 呂克 · 高達《影像之書》
當影像的符號被重製、轉換以後,散文的意義便在此產生。拍電影?不不不,只需要給我一部剪接台,我就能給你全新的電影符號、現實符號、世界符號。
高達的電影政治:火車、槍彈與女人
散文電影強調作者在場。除了畫面上、可見性的作者在場,譬如塗鴉影像、親筆手寫外,作者的「獻聲」也是散文電影的特質。觀眾作為一個預先設想的「你」,參與並形成了與作者的對話空間,接受了作者的質詢:
「書裡遺漏了什麼?我們在談論夢中的東西,我們想知道在這黑暗的世界裡,如此強烈的色彩,怎麼會出現在我們的心裡?」- 讓 - 呂克 · 高達《影像之書》
相較哈倫 · 法洛基常用配音、克里斯 · 馬蓋更是每個語種都換一個配音員(他不喜歡電影上有字幕),高達的聲音卻極具表演意味。那些低語、那些咆哮,以及一些女人的聲音,塑造了某種電影與現實的熔接:畢竟這個真實世界,正是由許多聽得見、聽不見的聲音組成的。
為什麼是女人與火車呢? 因為這兩者都是電影。盧米埃兄弟的《火車進站》,書寫了電影史起源。儘管電影史還有它的史前史,盧米埃兄弟所開啟的,正是商業電影的篇章。而女人,更是「商業電影的火車頭」——女人的胸部、對女性的凝視。
事實上,高達還有另一項執著:納粹與二戰,那一列列通往死亡的火車。如同家庭是小津安二郎的終極且唯一的追問般,戰爭、槍彈便是高達的電影核心。而他在《影像之書》首映日的視頻通話中,說到:「問題不在拍政治電影,而是如何政治地拍電影。」
「政治地拍電影」,也就是所謂的「電影政治」,其所指向的,是「少數電影」之意。是有別於好萊塢式、歐洲中心主義思想的第一電影,或是歐洲藝術電影、作者電影的第二電影——高達的電影政治,在於他的第三電影:一種對於前二者,無論在電影美學或意識形態上的思考與抵抗。
我們必須去質疑那些電影美學與電影方法,因為新的意義需要新的形式。
「對位是一種超越規則的重疊,美好的旋律不需要雷同。和諧安排音律就產生了旋律,在對位中產生了旋律,旋律又產生了和諧安排。」- 讓 - 呂克 · 高達《影像之書》
高達的散文電影,引用、挪用大量電影、文學、歷史,「看不看得懂」,卻不是他的電影態度。去年,法國新浪潮祖母安妮 · 華達的新作品《最酷的旅伴》即是一部尋找高達的電影。尋找高達,也是尋找法國新浪潮、尋找那個已經過去的輝煌時代。
然而這兩位法國新浪潮大師,在提問、並拷問觀眾時,電影態度卻截然不同。相對於華達的陰性書寫,可愛的呢喃、調皮的詢問,高達卻像是一頭孤獨的狼,沒有人知道怎麼找到他、通達他。這頭狼,只要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嚎叫,狼群就會到來。
可惜他不常出現。這部《影像之書》,嚴厲且嚴謹,但會是最後一堂電影課嗎?
「儘管一切都並非我們期望的那樣,也不會絲毫動搖我們的期望。一切必然會留存為一個烏托邦,期望的田野,會比彼時更廣闊。」- 讓 - 呂克 · 高達《影像之書》
不會的,因為我們還需要「這種高達」。法國新浪潮背後、另一種高達,他的電影有點難懂。但如果你也創作散文電影,如果你也在路上,如果你並不旨在抵達,那麼歡迎來到高達星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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